长老峰以独有的颜色屹立于粤北群山怀抱,俨然禅定中一老僧独坐云头;面对着默默无语的锦江逝水, 咀嚼着世态的苍桑、品尝着出世入世禅的味道……
我们拾级而上,石阶上游客鱼贯穿梭、上下往来,不时有滑杆在身傍而过。游客或眺望、拍摄,或驻足、观研摩崖石刻、勒石铭文,石梯时缓时陡,步步惊心,山势险象环生。
别传禅寺依山就势,靠壁临江,如坐莲花,巧夺天工。禅寺始建于清康熙元年,由澹归和尚设计。是取禅宗不立文字,单传心印的“心印别传”之意。和尚有联句:“风过竹林犹见寺,云生锦江更藏山”点出此寺的独特之处。寺院按中轴线对称建筑,层层递进,连山门起共五进。天王殿门上行书匾额“别传禅寺”,乃原民国广东省政府主席李汉魂所题。“大雄宝殿”横匾乃原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亲笔题写,古朴而苍劲 。现建筑为本焕和尚主持别传禅寺时重修。
据寺内僧人讲,现禅寺宗门为临济宗,而别传禅寺的开法祖师乃曹洞宗重要传人,明清际岭南佛门领袖天然函昰和尚 。
天然和尚,名函昰,别字天然。俗姓曾,名起莘,又号瞎堂。番禺人,世为邑中望族。三十三岁祝发,嗣法长庆空隐道独。道独得法博山无异元来,故天然和尚乃曹洞宗第三十四传。大和尚物色了十位法嗣;号称“十令”,担当弘化一方之重任,无令断绝, 这些法嗣分别创建了海幢寺,、番禺海云寺、鼎湖庆云寺、潮州开元寺、丹霞别传寺 、福州长庆寺、庐山归宗寺、净成寺还有无著庵、芥庵、华首台寺、栖贤寺等。十法嗣之今释澹归,为丹霞别传禅寺开山之祖,可见天然和尚法界领袖龙象地位之尊。
澹归法师也是儒释界传奇人物,所处明清纷乱历史时期 ,为这一时期复明抗清之代表人物。后入佛门,以刚烈的儒家风骨与慈悲度世之菩萨情怀给岭南区域留下儒佛文化至深之印迹。虽有褒誉亦有争议,最终赢得了岭南人的尊敬。
澹归;俗名金堡,字道隐,生于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卒于清康熙十九年(1680),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少年就“孤介旷远,不屑为时名”,崇祯年间应试,在策论里以“直攻乘舆无讳”,中进士。后出任临清知州。
金堡仼知州时,有响马扰世。金堡曾面对乱局,他带着少数随从,深入数万众之匪首老巢与首魁对面交锋,慷慨陈词,晓以大义,陈其利害,竟说动匪首弃恶从良,后解甲归农,地方得以稳定。如此壮举, 竞无表功念头。当时值明朝末路,皇帝昏庸,奸党专权,外敌觊觎,饥馁纷挠。山东更是豪族纷争,响马四起,而金堡且敢作敢为,勤政爱民,身受百姓爱待。又曾打击奸民豪吏,安抚流民,受到当地百姓拥戴。当时刘泽清驻兵临清,此人为明末著名军阀,骄横跋扈,渔猎百姓。为后来史可法都无奈何之人物,金堡却傲然抗礼,不肯稍下。一次两人相遇道中,互不避让,刘泽清下令把金堡的开路衙役抓来打翻在地,金堡也命令把刘择清的前驱士兵抓来杖打一顿。刘泽清大怒,回营集合部队准备攻城,金堡毫不畏惧,尽散胥吏,大开衙门,一人独坐公堂等候,刘泽清知道了,也不敢动。金堡的上司却害怕了,苦求金堡请病假辞职,以免招其麻烦,金堡只好辞职回乡。
顺治二年(1645年),清军攻下杭州,金堡偕原都督同知姚志卓起兵抗清,势孤而败。永历二年(1618年),即赴福建入唐王隆武政权,任礼科给事中等职。隆武事败后,当闻知桂王朱由榔在肇庆监国后,旋赴两粤,以兵科给事中之职辅佐桂王。在南明诸小朝廷中,金堡是不可多得的“虽九死而不悔”的忠臣,他嫉恶如仇,耿直敢言,被称为南明“五虎”之一。在永历朝中,充分发挥出其政治才干,对朝中军政事务常提出极恳切之谏议。但金堡终因奏疏言辞激烈,惹恼了永历帝。被陈邦傅、马吉翔同谋诬为“北人间谍”。被永历帝下令酷刑逼供,因当时重臣瞿式耜等力保才免死。但金堡仍被打折一腿。永历四年(1650年)被黜戍清浪卫(今贵州岑巩县境内),未达,中途留居桂林。同年桂林为清兵破,乃削发为僧,初取名性因。
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金堡之所以敢犯颜极谏,奋不顾身,不惜累及筋骨,甚至生命,是其一直秉乘儒家“以天下为已仼”之担当精神、“忠孝节义”之操守。他看重死节,对于忠臣义士的慷慨就义,曾写诗道:
传来了事有南阳,得死千秋骨亦香。
人喜人惊都一笑,刀头滋味只平常。[1]
永历六年(1652年)投到番禺海云寺天然函罡和尚门下。初,函罡见他燥气未除,不肯收留,他长跪不起。函罡见他如此心诚,遂编为打杂僧人,改法号为澹归。后又让他做洗碗等粗活,以磨其意志,挫其锐气。因此广州收藏界有一传说:相传澹归在厨亲涤碗器,隆冬郓手,不废服勤,碗具破缺,典衣偿之,天然知为法器。此时正值清朝初年,有一弟子感恩于师,得知其师遁入空门,乘巡抚广东之机寻师于海幢寺,始知恩师真为僧,遂劝师还俗,以受供养,被师婉拒。弟子问师有何求,或钱财,或田产,具能滿足。澹归师说:“我到海幢做工就是洗碗,以致残损太多,你可替我赔偿!”那弟子归后于江西专设一窑,自己亲自精心设计,亲自监制,烧制出阔口豆青色,间画一两笔青色竹叶,专供海幢寺用之高质陶碗。碗分两种;上等供佛,次等僧用,碗底均有“澹归”二字,时人称澹归钵,此乃至今流传一段佳话。清末民初诗人易顺鼎有诗:
脱却罗袍学佛俦,云厨执役几经秋;
十年辛苦成何事?博得宗门一钵流。
此种瓷碗几百年来一直被收藏界视为至宝,其实所看重的,并不是多么高之工艺价值,乃是其背后所蕴涵的民族气节。“吾粤风俗,以殉死为荣,降附为耻,国亡之后,遂相率而不仕不试,以自全其大节。”(陈伯陶《胜朝粤东遗民录》、《自序》)透过一只小小的瓷碗“亦可见吾粤人心之正,其敦尚节义,浸成风俗者,实为他省所未尝有也。”(同上)故“人皆视如珍宝”。正所谓“物以道贵”,所贵者,“民族正义”也![2]
顺治十八年,前明遗民李充茂以仁化丹霞山施予澹归作道场。康熙元年三月,澹归初人丹霞开山建寺,有诗志喜。此后数年,澹归穿州过府,广结善缘,胼手胝足,运水搬柴,创建别传寺,实为丹霞开山之相。澹归并陆续撰文以记人事,计有《丹霞营建图略记》、《丹山新建山门记》、《丹霞大悲阁记》、《兜率阁记》、《准提阁记》等。
至康熙五年,别传寺规模初具,澹归撰《请雷峰天然老人住丹霞启》,恭请本师天然和尚赴丹霞主院开法。当年腊月四日,天然在丹霞入院,随即上堂说法,为别传寺之开法祖师。成鹫和尚在《舵石翁传》中记述了澹归与其本师的一段因缘:(澹归)“已而病作,垂危,天然亲至榻前,握手与诀曰:‘汝前所得,到此用不着,只恁么去,许尔再来。’闻语病中返照,大生惭愤,正观万念俱息,忽冷汗交流,碍膺之物与病俱失。从此入室师资契合,顿忘前所得者。天然乃印可。”
康熙六年秋,以今賏所献舍利子于丹霞山海螺岩建造舍利塔,八年乃成。
康熙七年元旦,澹归接天然和尚大法,为第四法嗣,次年元旦,天然复举澹归为别传寺西堂。
澹归在丹霞山弘法廿五年,以开堂弘法之名,使佛堂成为“真参实究之士”之政治避难场所。不仅保护了当地大批遗民文人,使之于乱世中得一净土来保全整理中华文化遗产,当时从之学禅者众多。别传寺盛时有僧几百。从而加深了本地区之文化积淀,进而影响了当时及后世之民风。为了扩大寺院规模,弘扬佛教文化与更大限度地保护民族文化及遗民利益,不得巳抛头露面、穿州撞府,来往于旧日好友乃至清廷达官贵人之门。尤其委与复杂之人事关系,尤其为筹粮募款,与平南王尚可喜之微妙关系,招致一些人非议与批评。
康熙十九年(1680年)澹归和尚圆寂。据说死前作一偈,曰:“人俗人僧,几番下火,如今两脚捎空,依旧一场仫。莫把是非来辨我,刀刀只斫无花果。”并留下遗嘱:“收遗骨投于江流。”门人不忍投弃,奉骨灰葬于丹霞海螺岩。[2]
澹归文武双全,精通诗词、书法,尤其擅长草书。他又是一位深明大义的爱国僧人,忧国忧民,每以诗文言志,撰成《岭海梵余》、《遍行堂集》等;还曾参与《韶州府志》、《曹溪通志》编修。
澹归为明末清初四大遗民词人之一(其他3人为陈子龙、王夫之、屈大均),被称为一代诗僧,主要著作有《遍行堂集》、《今释四书义》、《岭南焚余》等。
《遍行堂集》;是他主要的诗词、文集。他以“遍行”二字命名,寓含着佛门“普渡众生”的博大情怀。王夫之评价他的诗文:“文笔宕远深诣,诗铦刻高举,独立古今间,成一家言。” [3]严迪昌说“澹归之词除去少量酬应之作外,无不苍劲悲凉,极痛切凄厉。他好次稼轩、竹山韵,而比辛弃疾多苦涩味,较蒋捷为辛辣,这是遭际身世大悲苦心境的表现,所以,即使他常有勘破尘世的禅门话头,骨子里绝不是四大皆空。”[5]
澹归《遍行堂集》录诗词很多,以下即为其中九首:
無功如來,直心淨土。青天白日开旗鼓。玉泉寺里读春秋,笔端说尽端苦。云月冠裳,江山尊俎。素髭绿鬓红尘谱。人間何处觅曹刘?将军一念非今古。
(《踏莎行·题关将军像》)。
七律·春雨
春雨绵绵愁不绝,活埋丘壑百千层。莲峰直上应无月,兰若孤悬略有灯。
夜气切肤频披火,早雷动地忽凝冰。此时相对谁相得,枯木寒岩与病僧。
满江红·《大风泊黄巢矶下》
激浪输风,偏绝分乘风破浪。滩声战冰霜竞冷,雷霆失壮。鹿角狼头休地险,龙蟠虎踞无天相。问何人唤汝作黄巢·真还谤。雨欲退,云不收。海欲进,江不让。早堆垝一笑,万机俱丧。老去已忘行止计,病来莫算安危帐。是铁衣着尽着僧衣,堪相傍。
可惜澹归大师的著述多不復存,其原因令人十分悲怆愤懑。原来大师辞世后,却留下了一个祸端。事情的经过是:乾隆四十年(公元1775年)十月,乾隆帝审阅各省呈缴的应毁书籍时,注意到其中所列澹归和尚的《遍行堂集》:“诗文中多悖谬字句”,又云:“至僧《遍行堂集》,语多悖谬必有毁弃,即其余墨迹墨刻,亦不应存……并将所有澹归碑石,亦即派诚妥大员,前往椎碎推仆,不使复留于世间”。由于丹霞寺僧一向奉澹归和尚为开山祖,乾隆帝遂命广东当局把寺僧全部驱逐出寺,另选僧人住持。除《遍行堂集》外,金堡所撰的其他所有碑刻名字也尽付销毁。另据清代叶廷所撰《鸥陂渔话》中的一段引文载,广东南韶连兵备道李璜又于丹霞寺一秘藏橱中发现一册澹归遗作,中多有“毁谛本朝语”。据传当时涉案僧俗毙者五百余人。
经过这次劫难与历史洗礼,原寺痕迹巳荡然无存。只有一钟,重千余斤,铸造于康熙元年,据说为祖师澹归禅师的开山法器。三百余年来, 这座洪音内敛、不敲无言、铮铮铁骨的大钟,矗立在长老峰,望着群山,江水、风云变幻的苍穹,似乎在吟唱着大师那首词:
落落寒云晓不流。是谁能寄语?竹窗幽。还怀如画一天秋。钟徐歇,独自倚层楼。点点鬓霜稠。十年山水梦,未全收。相期人在别峰头。閒鸥意,烟雨又扁舟。
当我们走在下山的阶梯下,遥想大师当年瘸着残腿,一步一蹬艰难地奔波,为苍生,为遗民行遍山林野渡,边村市肆。怎不为这种入世慷慨举国、出世慈悲渡人的精神、虽百折而不挠,九死犹不改初衷的节操,为苍生,为遗民义士的担当所感动。曹洞至道独一脉,秉承的是:将佛教的“五戒”,与儒家的“五常”等量齐观。使佛教的普度众生理念与儒家的济世安民思想融为一体。或说:“以忠孝做佛事”,或说是:“菩提心即忠义心”。
大师虽无力回天,然能尽力救人于危难之中,衣带渐宽而终不悔, 体现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以天下为己仼”的儒家风骨,与“慈悲度世”的菩萨心肠; 一九八六年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到应邀丹霞寺,称对大师非常敬佩,中旅社已经扎好藤椅的“轿”要抬他上山,赵悚然说:“此乃澹归大师创业故地,我岂敢如此造次!”毅然拾级步行。
澹归,澹归,就象黎明前一轮明月,在辉煌过后,在晨风里从容隐去,澹然而归,走向又一个轮回,让曾经的光辉;留存于青山绿水,留存于一阶一蹬的山路上,留存于史策里,留存于后世人的心中……!
[1]《遍行堂集》(書南陽侯傳後)
[2] 出自: 《收藏·拍卖 》 2006年12期
[3]吴天任:《澹归禅师年谱》,香港版线装本,128页
[4](《永历实录》卷二十一《金堡列传》)
[5](严迪昌《清词史》,凤凰出版社,2001年7月)